作者 张胜兰

张胜兰,1951年出生在一个飞行员家庭。父亲曾参加过抗美援朝,在三千里江山上空与“联合国”飞机进行过生死搏杀,立下战功。成长在飞行员家庭的张胜兰1969年入伍,曾在福建省军区通信站和空军福州医院等地服役。1976年7月,她与也翱翔在祖国蓝天上的空军飞行员闫志国结为伉俪,幸福的生活才刚刚展开,在“七.二八”唐山大地震中,张胜兰不幸身受重伤,高位截瘫。从此,这位25岁的年轻姑娘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,也没有自己的孩子。丈夫闫志国,坦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和不幸,对瘫痪的妻子几十年如一日,不离不弃、相濡以沫、精心照料、尽心呵护,让遭遇灭顶之灾的张胜兰又坚强和幸福地生活了41年,直到2017 年离世。这一段感人的经历,传为佳话,令人唏嘘!

1986年,张胜兰以“蓝星”为笔名,用僵硬的双手,开始创作长篇小说《忧愁河》。在她的坚韧不拔和坚持不懈下,1987年这部16.5万字的自传体小说终于完成。书中的辛芸就是作者张胜兰,长浩就是闫志国。

张胜兰在书中写到:“一场灾难,让生活像是从沸点一下跌到了冰点;你日复一日的悉心照料,却又将黑暗变成了耀眼的黎明。世上有多少条忧愁河,就会有多少支欢乐的歌……”

该书曾被《中国空军》杂志连载22期。另外,还有不少媒体转载。本公众号将分为10集连载这篇小说。

小说《忧愁河》

机场附近有一条小河,弯弯曲曲,清亮透明。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好像是河床上铺着的一条漂亮的花床单。悠悠白云的倒影五彩缤纷。岸边的歪脖老柳树把自己胡须般细长柔软的枝条浸在水中漂洗,碧绿色的颜色染透了小河的流水。

春天,小河流水轻轻拥抱低垂的柳枝,欢快地向前奔跑;夏天,流水顽皮地从孩子们戏水的指缝中穿过;秋天,河水载着打着转转的落叶,好像护送远航的船队;冬天,小河结冰了,可是仔细听听,好像能听见流水的跑步声。小河流水永远不停息地向前奔跑。我们这些带着乳香味的小伙伴们在河边过了冬,迎来春,过了夏,又到秋。时间一天天飞走了。我们总好问,欢快的小河流到哪儿去呀?哪儿是它的家乡?

有一天,难得跟我到河边玩玩的爸爸告诉我:“小河急急忙忙要流到大海妈妈的怀抱里去呢。”“大海妈妈在哪儿?离这儿很远吗?”“大海妈妈住在东边,住在太阳升起的地方。离这儿可远啦,要到哪儿去,一路上要经过暗礁险滩,还有大风大浪,小河流水什么都不怕,千回百折直朝大海奔去。”我没见过大海,不知大海妈妈什么模样,心里画了个大问号。后来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更把我的问号加大了:“人生就是一条河。” 人怎么是一条河呢?我也是一条河吗?我要是一条河,我的大海妈妈在哪儿?我怎样向她奔去?好久好久,当我在小河边嬉玩的时候,耳边总在回响着这句话:“人生就是一条河。”

等我多少懂得这句话含义的时候,已经不是孩子了。说得多么好啊,人生就是一条河,一条长长的、弯弯的河,一条忧愁的河,一条日夜不息奔向大海妈妈怀抱的河!

现在,我就给你讲我这条小河,我这条忧愁的小河的故事……

闫志国与张胜兰

第一章 婚 礼

1

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。

回到家已经三天了,还是不习惯。在部队时,早上一睁眼就有一种紧迫感, 要么出操, 常常把帽子戴歪, 因为根本来不及照镜子。要么接早班, 象小猫咪洗脸似地抹两把,就去吃早饭。顾不上什么吃相,也忘了课堂学的吃饭要细嚼慢咽,被稀饭烫红的舌头一天都是麻的。值一天班下来真累人呀。那时就想,等我回家休假,一定美美地睡它三天三夜。可真回家休假了,真有时间睡觉了,又睡不着了。

伸手摸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,闪着莹莹绿光的时针指在五点一刻上。还早,我对自己说,再睡会儿吧,免得妈妈又唠叨我。我闭上眼睛。想起这次休假回来,妈妈去车站接我。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,“怎么又瘦了?还变矮了?”我使劲挺胸,想让自己神气一点:“报告妈妈,女儿现在的体重是96斤半,身高1米62,比去年增加两斤半,长高1公分。”妈妈乐了。可回家路上还是不放心地问我饮食如何,睡眠怎样,血色素是多少,看样子又把我当成她儿科的小病号了。妈妈是军门诊部的儿科医生,连爸爸也常被她当成小病号。爸爸说妈妈得的是“职业病”。也许当妈妈的就是爱叨叨吧。将来我也要做母亲的,可能也要变得爱叨叨的。我悄悄地笑了。

我很舒服地伸展了一下胳膊,好像在舞台上甩了一个水袖。身下的沙发床轻轻颤动几下。在部队睡惯了木板床,回家第一天晚上睡得我腰直疼。想起来,刚当兵那会睡木板床腰疼了整整半个月。我们班上年纪最小的章向东在床上翻跟斗、拿大顶,不小心摔了一下,脑袋鼓了一个大包。她说在水泥地摔跤也没起过这么大的包。

隔壁房门响了一下,是爸爸起床了。爸爸坚持晨练数十年,风雨无阻,50出头的人了,还和20多岁的小伙子打篮球。妈妈身体不太好,可也起得很早。一早上都在后花园里忙活,浇水、剪枝、抓虫子,嘴里还不停地跟那花呀叶呀的叨叨,可能是把它们也当成了“小病号”了。只有我和妹妹爱睡懒觉,太阳都爬上窗棂了,还闭着眼睛装睡。妈妈悄悄地推门进来,在我枕边放一朵红月季,在妹妹枕边放两朵喇叭花。带着晨露的花好鲜啊,我和妹妹笑嘻嘻地爬起来了。举着花,吹着小喇叭上学去了。现在我和妹妹都长大了,都参军了,可那带着晨露的花朵,那沁人心脾的芳香总出现在我温馨的甜蜜的回忆中。

我起身来到窗前,拉开蓝色的窗帘。东边天际飘浮着玫瑰色的朝霞,哦,多么熟悉的玫瑰色啊。我从小就喜欢玫瑰花的颜色,衣服是玫瑰色的,裙子是玫瑰色的,要扎玫瑰色的蝴蝶结,要买穿玫瑰色裙子的娃娃。书上说小朋友的童年是金色的,可我觉得我的童年是玫瑰色的。爸爸常说我是玫瑰国的小公主。长大了我还是喜欢玫瑰色,枕着玫瑰色的枕头,盖着玫瑰色的被子,做着玫瑰色的梦。

可是自从我玫瑰色的生活中闯进一个属于蓝天的人-----年轻的飞行员严长浩,我又发现蓝颜色同样也很美丽。色彩从来都是感情的符号,长浩爱蓝天,我爱长浩,所以我也爱蓝天,也爱这蓝天一般的颜色一----蓝色。我开始用蓝颜色的枕巾,蓝颜色的被面,蓝颜色的窗帘,新买了一个大娃娃也是穿蓝裙子的。这个变化很快被爸爸发现了,老飞行员的眼睛对蓝色格外敏感。去年我回来休假,爸爸来到我屋里,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我:“小芸呀,你的玫瑰园怎么变成蓝花园了?”我不假思索地回答“蓝色是飞行员的代表色。”“哦!那你以前怎么不喜欢蓝色啊?要知道爸爸可是飞了二十多年的老飞行员。”“爸爸,你真坏!”我听出了爸爸的话中话,灵机一动,反问了一句:“爸爸觉得这蓝花园好吗?”爸爸的反应也不比我慢:“怎么?是想搞摸底测验吧?小机灵鬼。”从爸爸爽朗的笑声中,我听出了他的满意与欣慰。

爸爸是老飞行员了,参加过抗美援朝,立过战功。他热爱飞行事业,把飞行看成是自己生命的组成部分。一天听不见飞机的轰鸣声,晚上就要失眠。外出开会三五天,一下火车准是先奔机场。妈妈为他准备接风的饭菜总是凉了再热,热了又凉。有一次,爸爸参加军区举办的读书班,一去就是一个月。头天晚上打回电话说第二天中午到家。第二天正好是个星期天,妈妈起了个大早,买菜买肉准备包饺子。我们老家在山东,爸爸爱吃面食,更爱吃饺子。平时在灶上吃饭,星期天回家来妈妈总愿意给爸爸包饺子吃。其实灶上也是常吃饺子的。饺子包好了,水也烧开了,只等爸爸回来下。谁知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六点钟。爸爸又是一下火车就直奔机场,正赶上有个团在飞行。爸爸拎着手提包就上了塔台。

飞行员星期天飞行也是常事,一连几个阴天,碰上星期天是个好天,这个星期天就靠边站了。飞行员们过不过星期天没意见,要是好些天飞不成他们才急呢。例外的事也是有的,正在谈恋爱的飞行员说不定也有皱眉头的时候,要是事先有约会,女朋友正在公园门口等着你,你会怎么想呢?飞行员平时过的是集体生活,纪律是很严的,谈恋爱只能用星期天的时间。虽然星期天飞行是会补休的,可是女朋友哪能也陪着补休呀?你补你就自己补吧。不过,这算不了什么大事,眉头只皱那么一小会儿就过去了。绝大多数的女朋友都能理解我们的飞行员。个别有没有呢?那还能没有吗?就说我的同学冷莉莉吧,算了,等会儿再说这个冷莉莉,扯得太远了,还是接着说我爸爸吧,妈妈还等着他回家下饺子呢。

爸爸果真是等到收场以后才回来,进门一看妈妈正在煮饺子就乐了:“哈哈,接风的饺子送客的面,我肚子里已经唱开京戏了。”妈妈看见爸爸回来,中午生的那肚子气就全消了,可还装着不高兴的样子说:“上了飞机场,肚子里还能唱京戏呀?别说唱京戏,就是唱评戏,今晚也吃不成饺子啦,喝面片汤吧。”爸爸伸头朝锅里一看,可不,饺子放的时间太长,都粘在案板上,一拿全破了,下到锅里真成了面片汤。爸爸装出非常馋的样子使劲吸吸鼻子,还用力咽了一下口水,连忙说道:“今天这片汤的味道准不错,我得喝它三大碗。”看到爸爸这夸张的表演,妈妈乐了,可又心疼得不得了。到饭桌上免不了又要叨叨几句,什么讲究饮食卫生吃饭要按时呀,什么饥一顿饱一顿容易得胃病呀,还有板有眼地告诉爸爸:“人是铁、饭是钢,一顿不吃饿得慌。”心疼归心疼,唠叨归唠叨,爸爸下次外出回来,还是先去机场,妈妈说得没错,爸爸得的也是“职业病”。

爸爸别提多喜欢我和妹妹了,可还是想要个儿子。想要个儿子接他的班,去当飞行员呀。愿望没实现,他就把希望寄托在我和妹妹的身上。给我起名辛芸,蓝天上的云;给妹妹起名辛星,蓝天上的星。我刚到找对象的年龄,爸爸就托师里老战友帮忙,别的条件他不管,只有一条非具备不可:飞行员。

2

长浩是爸爸看上的,当然我也很满意,不过一开始并不这样。

两年前,我刚从护校毕业,分到福建某场站卫生队工作。二十二岁的姑娘正是做玫瑰梦的时候,我也曾在心底为自己未来的他描画肖像:高高的个子,宽宽的肩膀,浓眉毛,大眼睛,性格开朗,挺幽默的,既潇洒又英俊,脾气好,会体贴人,还要嘛,还要喜欢音乐,爱好文学。至于他是干什么工作的,我倒没去设计过,只要人合我的心意,干什么工作我不在乎。

南方的春天比北方到的早,满树的白玉兰花已经含苞欲放了,我接到了妈妈的来信。妈妈是不常写信的,平时总是爸爸写信,信的末尾写上“你的爸爸妈妈”,这么厚一封信,不知妈妈讲了些什么。刚一撕开信封,便从里面掉出一张相片。是一张穿着飞行服的年轻小伙子的相片,不用问也知道是个飞行员。我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。不由地四下看看,脸上感到微微发热。还好,没人,我急忙看信。妈妈在信上先告诉我家里一切都很好,她和爸爸身体也都好,问了问我近来的身体情况。我上封信说有点感冒了,妈妈记得可清了,问是不是全好了,还问了我的工作情况。还说妹妹也来信了,新兵连集训结束了,她分在电话连,她在信上说要和姐姐竞赛。还告诉我院子里的那棵葡萄开始发新芽了,如果国庆能回去就能吃上葡萄了,是玫瑰香葡萄。

最重要的事,妈妈偏放到最后讲,接下去妈妈这样写道;“小芸,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,春节你赵叔叔来家里玩,问起你有没有对象,我告诉他没有,他问我你想找个什么样的,我说你护校刚毕业,还没考虑这些事,是这样吧?不过你爸爸的意思是‘命令’你找个飞行员。你赵叔叔一听,高兴了,‘找飞行员?哈,我就专为这个来的,我们的飞行员个个是好样的。这事交给我了,保小芸满意。’当时说说笑笑没当真,也就没把这事告诉你。昨天,你赵叔叔让人送来一张字条和这张相片,爸爸看过后让寄给你看看,爸爸说这是你自己的事,下‘命令’归下‘命令’,可我们做父母的决不搞包办……”

我又拿起了那张相片。长这么大,第一次这么细地端详一个小伙子的相片,心中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。是羞?是怕?说不清,手好像微微有点发颤。为练臂力我托过砖,打靶时枪托得稳稳的,为练腕力我举过沙袋,静脉穿刺时我手不软。今天这是怎么了?一张小小的二吋相片竟如此沉重。

这是一张秀气的脸:匀称的椭圆形脸蛋,端正的鼻子,曲线很美的嘴唇,那双细长的眼睛微露笑意,真有点让人怀疑那头盔下是不是有两条长长的辫子。崭新的飞行服显得有点肥大,头骄傲地扬着,紧抿着的嘴唇却显得稚气未脱。“大概是刚进航校时照的吧,像个小姑娘。”我这样想。公平地讲,这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,不过,我更喜欢的是要用英俊这个词来形容的男子,在我的字典里,漂亮这个词属于姑娘,小伙子应当是英俊的。可是也应该承认,相片上这个年轻的小伙子还是挺讨人喜欢的。

不知他叫什么名字,我想起妈妈信里夹着的那张小字条。字条上是这样写的:“姓名: 严长浩。1949年1月出生。籍贯:河北省清凌县向阳公社。文化程度: 初中。1966年3月入伍。本人政治面貌: 党员。职务:中队长。身高一米七 O 。体重62公斤。”这是一份名副其实的履历表,这个严长浩也真有意思,小楷毛笔字倒写得挺漂亮。

噢, 小伙子叫严长浩。从此, 这个名字便不断地出现在我玫瑰色的梦中。

春天到了,满树的白玉兰花正含苞欲放。

3

夏日的太阳好像特别贪玩。提前吃过晚饭,我准备去机场了,太阳还在西边天空中的晚霞里捉迷藏,一会儿调皮地躲进晚霞背后,象一只野鸡只顾头,留下了一条金灿灿的大尾巴,一会又拨开晚霞露出半张红彤彤的脸,把晚霞映得一片火红。这时的太阳已经没有正午时分那么热烈,它有点困了,该回家睡觉了。

当我推着自行车走出家门口,无限留恋的情丝象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总是绊住我的脚。我又一次回头顾盼:葡萄架上垂着串串紫红的葡萄,墙边的向日葵低下了头,墙头上的喇叭花也不吹喇叭了,难道它们也懂我的心?爸爸妈妈送我到门口,本来说好他们要去参加我们的婚礼的,这是女儿一个小小的希望。可吃晚饭时爸爸接到电话说晚上有个会,不能去了。太不巧了,我失望地噘起了嘴。妈妈在一旁忙劝我,答应明天晚上一定和爸爸去看我们。

吃晚饭时,爸爸特意打开一瓶红葡萄酒,倒上了满满三小杯。爸爸举起了酒杯,妈妈也举起了酒杯,我看见爸爸妈妈杯中的酒在微微晃动。我的心也晃动起来,双手捧起了酒杯。

爸爸妈妈无限慈爱地看着我,良久。“好女儿,爸爸妈妈祝福你!”“祝福我什么呀?”我调皮地问,故意掩饰涌上心头的甜甜酸酸的眼泪。爸爸没有马上回答,沉吟了一下问:“你见过檀香树吗?”“见过,那是一种很名贵的树呢。”我奇怪爸爸这会儿怎么问起这个问题。爸爸又问:“你知道这种树的生长过程吗?”我摇摇头说:“不知道,是不是它的生长过程和别的树不一样?”爸爸点点头:“对,不一样。”我在心里偷偷地笑了,不一样就不一样呗,我又不准备种檀香树。只听爸爸接着说:“培植一棵檀香树很不容易。每棵檀香树身旁都要种一棵别的树,檀香树是用根部的吸盘吸取这棵树制造的养料过日子的。要是檀香树身旁没有一棵为它提供养料的树,它就长不大,也许还会慢慢死去。”原来檀香树是这样生长的啊。我一点也不知道,可我更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。爸爸说:“人们都喜爱地把那棵供给檀香树养料的树,叫做伴生树。”多么好听的名字呀,可是我与伴生树有什么关系呢?妈妈看出了我的心思,笑着说:“好多飞行员结婚,都听过你爸爸讲的檀香树和伴生树。”噢,我知道了,我知道了爸爸为什么要给我讲檀香树和伴生树了。我全知道了。

我重新捧起了酒杯,杯中的酒闪着红宝石般的晶莹的色彩。我仰起头,一口喝干了酒。脸儿红,心儿热,一股热辣辣的、美滋滋的感觉从心中荡漾开去。我没有再问爸爸妈妈祝福女儿什么,不用问了,女儿未来的生活一定会象这琼浆玉液的美酒,醇香浓郁,芳馨久远。和爸爸妈妈说再见时,我心里真想再说点什么。我想说感谢爸爸妈妈的养育之恩,可我知道爸爸妈妈不需要女儿报恩。我想让爸爸妈妈从今放心女儿的一切,可我知道爸爸妈妈的爱心会永远陪伴我。我想向爸爸妈妈保证,我一定做个飞行员的好妻子,可我知道爸爸妈妈希望看到我的生活幸福美满。此时的语言变得无足轻重。我忍不住着妈妈的脖子哭了。

以前在电影、小说中看到出嫁的姑娘临上花轿前总是要哭的,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。结婚是件大喜事,干吗要哭?真是冒傻气。今天我也冒傻气啦。爸爸乐呵呵地开了句玩笑:“大姑娘坐花轿, 这是眼里哭, 心里笑哇。”然后象和一个出征的战士话别一样,用劲握了握我的手,高声说:“辛芸, 出发!” 临跨上自行车的一刹那,我留恋的目光又一次投向那熟悉的小院。我低低地“呀”了一声。“怎么了?”“我房间的窗帘没拉上。”“回头我替你拉上好了。”“不,我去。”我把自行车交到妈妈手里,返身跑进小院。蓝色的窗帘拉上了,房间里又是一种朦胧的韵味,蓝色像一层薄雾飘浮在每一件东西上。床头柜上那个穿玫瑰色裙子的娃娃正甜甜地笑着,我点着她的小鼻子说:“再见了,玫瑰园的小公主,再见了,玫瑰色的梦。以后我的梦就是蓝颜色的,蓝天一般的颜色了。”我抱起那个穿蓝裙子的娃娃走了出来,轻轻关上了房门。

七月底是唐山最炎热的季节。太阳已经下山了, 整座城市仿佛像一座刚熄火的大炉子, 弥漫着余热。街道、房、树木象炉膛内没有燃尽的柴火散发着缕缕热气, 知了不断线的叫声搅得充满煤粉味的空气越发沉闷浑浊。“今天真热啊。”过路人在嘀咕:“是啊, 热得不正常。”

正是下班时刻, 工厂、机关、学校所有的大门都像拧开的自来水龙头,从里面流出一股股的人流、车流,汇集到大街上,然后又流进纵横交错的小巷胡同。摩肩接踵、车轮交错。劳动了一天的人们,带着劳累后的喜悦与满足往家赶。家,谁都拥有自己温暖的家,忘了哪一本书上有过这样一段话:

“当你在工作的奔忙中累得汗流浃背,气喘如牛,你到哪里去休息?-----家。

当你在生活的战场上打得头破血流,遍体鳞伤,你到哪里去治疗?-----家。当你在人世的竞逐中落得沮丧气馁,伤心绝望,你到哪里去寻找安慰? -----家。

当你在险恶的社会上觉得世态炎凉,痛苦不堪,你到哪里去寻找欢乐?-----家。”

我正朝着我未来的家走去, 脚下不由地加快了速度, 车轮飞快地转动着,转动着。

4

从市区到机场的大路平平展展的,南北走向,南接市区新华路,北连机场营区大门,人们习惯叫它机场路。

从新华路拐上机场路,立刻把闹市的人流车流、拥挤和喧嚣留在了身后,煤都所特有的煤烟味也越来越淡远了。大路象从奔腾的大河中分出的一条支流,流过一道弯,再流过一道弯,缓缓地向前延伸。在新华路和机场路衔接的拐角处,几栋新盖的楼房错落有致,靠路边最近的一栋楼房的山墙上写着“开滦新村1号”,顺着看过去是2号、3号……噢!这是煤矿工人的新村。阳台上五颜六色的盆花竞相开放,在晚风中飘溢着淡淡清香,敞开的玻璃窗在夕阳下反射着琥珀般的光色。窗口飘出的轻松柔美的音乐中,揉和着阵阵笑声。在“咱们工人有力量”的雄壮男声合唱中,李铁梅甜美的唱腔“我家的表叔数不清,没有大事不登门”,若断若续。每一栋楼房,就像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口琴,一排排整齐的窗口是口琴上的琴孔,正吹奏着一支支充满活力的生命交响曲。欢乐、忧愁、幸福、痛苦、团圆、离别、奋斗,就像乐谱中的七个音符,谱写出一支又一支生命之歌。

五六个孩子在马路边玩耍,楼门口的台阶上凌乱地扔着几个小书包,看样子是刚放学,顾不上进家门就玩起来的小调皮们。有一个头上戴着不知是爷爷还是爸爸戴旧了的矿工帽,年龄约摸十一二岁的男孩,正指手划脚地指挥其他几个孩子在做游戏,俨然是个头儿。

我放慢车速,慢悠悠地经过他们身旁,戴矿工帽的小头儿看见我,有礼貌地叫了声:“解放军阿姨好!”其他几个孩子也跟着他的指挥叫起来:“解放军阿姨好!”我笑着,快活地回答他们:“小朋友好!”忽然,想起了前些年拉练到福建山区,深山里的孩子没见过女兵,一口一声地叫我们卫生队的几个女兵“解放军叔叔好”,逗得我们把眼泪都笑出来了。

住在机场路两边的孩子对解放军很熟悉,他们分得清穿蓝裤子的叔叔是开飞机的,穿黄裤子的叔叔是打大炮开坦克的。他们也认得飞机。在学校,住在城南的同学问住在机场路的同学:“看见过飞机吗?”住在机场路的同学就会挺得意地说:“看见过,我们天天都能看见飞机。”他们还常常装出十分神秘的样子,小声说:“你们知道吗?两个翅膀的飞机是打仗的,四个翅膀的飞机是运东西的。”瞧他们那副神气劲,好像是真坐过飞机似的。孩子们的这些事都是我家隔壁林伯伯的小孙女林翔告诉我的,小翔也是个飞机迷,总跑到我家找我爸爸要画着飞机的书看,她说长大了要当女飞行员。

越往机场方向骑,路上越宁静,急驶而过的军车,在空中留下一缕淡淡的汽油味,三两个下班回家的人急匆匆地从我前面过去,除此之外,只有路边的白杨树和我作伴。它们几乎是一般高,一般粗,一般茂盛,一般威武,活象仪仗队在列队欢迎贵宾。啊,白杨树啊,白杨树,我不是贵宾,是你们的老伙伴呀!不记得了?想想看。那时,你们刚到这儿来安家,有一个身穿玫瑰色裙子,扎玫瑰色发结的小姑娘常常跟着爸爸,还有好多的飞行员叔叔来给你们浇水、松土。你们用柔细的小胳膊撑开绿色的小伞。穿玫瑰色裙子,扎玫瑰色发结的小姑娘在你们的小伞下面欢跑,多象一只玫瑰色的蝴蝶在飘呀!如今,小白杨树成了材,小蝴蝶也长大了,又飞到你们的身边来了。亲爱的白杨树,我儿时的伙伴,从远方归来的女战士向你们问好呀!

我在浓荫如盖的白杨树下骑着车子,明亮的落日在枝叶的间隙中若隐若现地抖动着金色的余辉。机场路两边是庄稼地,路左边地里的玉米刚吐穗儿,宽大的玉米叶子交错织成绿色的屏障。路右边的谷子地象一块大地毯,平展展齐刷刷,微风吹拂而过,泛起快活的波纹。谷地中央站着一个稻草人,一把稻草,两根竹竿,一顶旧草帽,几根布条儿,在贪吃的麻雀眼里倒也威武雄壮。竹竿上的布条儿在风中轻轻摆动,我的思绪也随着在脑海里荡漾,飞溅起一朵朵小浪花,我想起了一个名叫黄毛的稻草人。

机场里有一辆大轿车,是专门接送我们这些在市区小学的孩子们的。早饭后送去,午饭前接回来,午饭后又送去,下午放学后再接回来,机场的人都管这车叫儿童车。那时我觉得叫儿童车不合适,我们又不是儿童,我们都是学生了呀,应该叫学生车。可一想,叫学生车也不合适,好些叔叔阿姨也坐这车呀!不管叫什么车,反正我天天坐这车上学。司机叔叔说他的车象个大鸟笼,装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。可不是,二三十个孩子在车上又笑又叫,又唱又闹,多象一群快乐的小鸟,一路欢笑一路歌。

有一天,一个眼尖的男同学发现远处谷地里有个稻草人。奇怪的是这个稻草人有两只黑黑的圆眼睛和一个红红的大嘴巴,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怪模样挺好玩的。我想,对麻雀它一定是很不留情面的吧。一连几天上学放学的路上,我们都要看那个吹胡子瞪眼的稻草人。我提议给它取个名字,冷莉莉说:“我们叫它黄毛吧,它全身都是黄色的。”冷莉莉对色彩非常敏感,是班上的小画家,她说长大要当真正的画家。我们大家都同意,于是,那个吹胡子瞪眼的稻草人就叫黄毛了。秋天,地里的庄稼收走了,只剩下黄毛孤零零地站在那儿,还是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怪模样。后来,我们放寒假了,我们在院子里堆雪人玩,把黄毛忘了。寒假过了,我们又天天坐儿童车去上学,再也没有见到黄毛,冷莉莉问我:“黄毛哪去了? ”我也不知道。

上初中了,我骑自行车上学,不再坐儿童车了。放学的路上不再去注意稻草人了,唱歌吸引了我。“让我们荡起双桨,小船儿推开波浪,水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,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……”这支歌的旋律有多美呀,唱了一遍又一遍,老是唱不够。十三四岁的孩子(女孩子也包括在内)是不安分的时候,《让我们荡起双桨》刚刚学会,就被我们七嘴八舌来了番彻底的改造:“让我们跨上自行车,车铃叮叮唱起歌,路边的小树向我们招手笑,小鸟儿送我们到机场门口。做完了一天的功课,让我们尽情地欢乐,我问你呀,亲爱的伙伴,是谁给了我们幸福的生活……”我们给这支歌起名《放学进行曲》,一直唱了好长时间。

后来,爸爸从师里调到军里,我们家搬到唐山市里去了。再后来,我也远走高飞,到闽南大地去了! 我一路寻觅着往日欢乐的印迹。我一定是喜形于色,要不然迎面骑车过来的小伙儿怎么会这么惊异地望着我,该不会说我精神不正常吧?随他去想好了。

西边天际堆积着大片大片的云朵,由桔红色变成绛紫色,厚厚的云层象一群巨形猛兽驾着小车疾驶,有的云块又象凝固了似的,一动也不动。我从美好的回想回到了现实的土地,这才感到今天格外的沉闷,可能要变天了,我这样想。变天又有什么呢?难道能改变我幸福的日程?难道能破坏我此时幸福的心境吗?我的幸福和喜悦是任何力量也改变和破坏不了的,路边的白杨树为我祝福,茂盛的庄稼为我祝福,它们都是我的幸福的见证。我是一条无忧无虑的小河,我在大地母亲的胸膛上欢乐地流淌。好了,我什么也顾不上想了,前面就到了机场大门口。

张胜兰(右一)在护训队学习医学知识

(未完待续)

高档铝合金门窗

断桥铝合金门窗

门窗品牌